艾生和他的水墨画

张茜 / 文

站在艾生的水墨画前面，就像在听一首信天游，笔墨间酣畅淋漓。生长在陕北，扎根在陕北，画家艾生对故土的爱有多浓他自己都不知道，他不停地画，画了30年陕北，还是画不够。在这么长的日子里，他用双脚丈量了这片土地，拍摄了不可能更齐全的上万幅资料图片，画画，闭上眼睛都是这里的风景、这里的人。那些连绵的沟壑、向阳坡上的窑洞、他笔下乐呵呵的“怪老头”们、柳树、毛驴、小河水……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，那些属于黄土高原的情绪和调子、那些轮廓、那些色彩、那些风霜雨雪的特殊的美丽时刻，牢牢驻扎在画家的心里，只要下笔，就是陕北，信由水墨奔腾，艾生的水墨画全然是自己的抒情。

站在艾生的水墨画前面，就像在听一首信天游，自由不羁，能闻到风的味道。没有平庸、拒绝媚俗，刚劲、质朴、厚重，充满阳刚之气的画面印象表达出艾生强烈的个性，这是画的、也是画家本人的气势，它们拥有让人震撼的灵魂。看着这些画，仿佛呼吸到风一样让人爽朗的空气，清冽，纯粹，直达画家内心。这许许多多的画沉淀着一个人生故事，一个陕北男人孤独地踟蹰前行的故事。长长足迹有光彩，有掩埋，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勇敢执著，一步一步，不用任何更聪明的办法，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拥抱自己的梦想？

站在艾生的水墨画前面，就像在听一首信天游，那曲调静静流淌，没有声音。记忆的碎片、柔软的情感，故乡的样子不是这样，也是不那样，是难以说清楚的眷恋，或者它只适合在画上，在某个无言的瞬间，听自己心里响起的声音。

30年前，西安美院刚毕业的时候，艾生回到故乡陕北，背着画夹每天写生的他，只等着明天太阳出来、有好光线继续画画；30年后，他依旧每天伏在画案前，追逐太阳的脚步。生活如此简单，理想如此重，他毫不犹豫的去追寻自己的心灵家园，忘掉了外面的寒暑，青春在消逝，换来对自己的接近和明白，50岁的艾生，比任何时候都更懂得这个年纪的能量。

30年前，艾生对这片神奇的黄土地充满了新奇与热望，腰鼓、蹩鼓、信天游、道情、剪纸、毛绣、布堆画……每一样都让他振奋，让他爱不释手，陕北的民间艺术如此美丽丰富却不为人所知，他开始一个县一个县，一个村一村，一道梁一道沟的去寻访发掘作者，去搜集整理这些珍贵的艺术样本，为保护这些独特的技艺而上下奔走，一边流汗，一边快乐。把剪纸婆姨从炕边拿出的一团剪纸抚平夹好，办起布堆画的培训班，为这些宝贝设立展厅、组织展览……，只是为了它们美，只是为了喜爱。

1999年，他把多年来收藏的民间艺术精品全部捐献给了母校西安美院，仅目录就长达120页，其中不少是代表作、绝版、孤品。他没有想过留一小部分给自己，他说这是一份完整的资料，应该被更好的保存，被更多人看到。喜爱就不会真正离开，这些美丽东西身上的最原始的生命张力，它们的热情和趣味长久地留在了艾生的画里，时时鲜活，时时动人。

30年前，艾生画着油画，也拿起了刻刀。他和几个当时的伙伴、同样的热血青年发起了延安青年黑白木刻活动并投身其中。搞黑白木刻，其实是个苦力活，说不上更像木匠还是画家。他把梨木板一摞摞的运回来，吭哧吭哧地刻，工作室里一地木屑和手工印刷的油墨味，不刻的时候他就随手拿个小纸片，勾勾画画，当作下幅画的素材。日复一日，做着一件看似吃力又笨拙的事情，自得其乐。若干年后，并肩的伙伴们相继离去，只有他仍在这片热土上，继续着延安解放区黑白木刻和古元、修军等前辈的传承。一摞摞刻好的木板占领了半个屋子，再向上发展，一直顶到天花板，实在是惊人的劳动成果。1999年，艾生被授予国内版画界的最高荣誉——鲁迅版画奖，这是对他版画生涯最好的肯定。

用手摸过这些木板，凹凸不平的茬口上满是雕刻的质感，能够想象在那些屏气凝神的时刻，这些线条们如何带着画家手掌的弹性，拥有了自己的感情和生命。古老的工艺，纯手工的精神，热情又平静的心，这些木板从里到外都是质朴的，美的长久，美的远离尘嚣。

刻版画太紧绷的时候，艾生便铺开宣纸画国画，画热闹又富贵的牡丹。他很早就了解，水墨是完全不同的语言，几年前版画实在刻不动了，他才完全扎进了水墨的世界里。这是对自己的挑战，也由此进入了艺术创作的新阶段。水墨不管是形式还是手法都有着悠长的中国意味，画中有一股流动的气韵，讲究天人合一，讲究整体，讲究兴之所至。那种审美深处的中国哲学，是其它形式难以复制的独特之处。只有有一颗人文的、文人的内心，才能真正享受它的自由随性。这几年里，艾生一直在细细地尝试和品味自己的表达方法，磨练自己的语言：墨色的浓淡，它在不同纸张上晕开的变化，着一点色的时机，每一处细腻的探索他都留心积累。从2003年的作品集《艾生墨痕》、2005年的作品集《艾生水墨家园》到去年在北京举办的同名画展，再到最近我们看到的这些作品，他的状态越来越自信，笔下越来越收放自如，每一批新作都在不同的境界。

画家艾生对画画极为专注认真，这只是他的一面。他活的很丰满，是个有意思的人，一个性情中人。他高兴时手舞足蹈还会胡言乱语，不会喝酒也愿意喝一大口把自己灌醉；他脾气倔、嗓门大、一根筋，喜欢唱腾格尔的歌，觉得原唱都不如自己；他画画之余的最大乐趣是买碟看碟，酷爱大片，看了就忘，乐此不疲；他的阅读兴趣极为广泛，从学术味很浓的《读书》到《收藏》到时尚杂志乃至《飞碟探索》，期期不落；他会顺手买些好玩的小东西，不管是户外、野战用品，还是有趣的动漫模型；他喜欢喝咖啡，也喜欢品茶；他是资深古董收藏家，还是乒乓球健将；他事事幽默戏谑，唯独对自己的专业永远严肃认真。

艺术地生活，投入地做艺术，站在艾生的水墨画面前，感觉到新的东西：活力。一个从来不乏味的人，兴致勃勃地生活，从不固步自封，艾生一直在敞开胸怀拥抱新的东西，他真实、不矫情，像个老顽童，他从没真正接受过所谓合理的条条框框，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创作，去生活。他所追求的，其实很简单，就是下一步把自己的画画到什么样子，什么程度，看看自己离大师的距离还有多远，他每天早早起床、争分夺秒的其实就是这一件事。也只有这件事才是他和庸常画家的区别，他从不抱怨创作环境不自由，从不抱怨自己有多天才别人不懂欣赏。要知道，在这个世界上，是金子总会发光的，混混也总是有的，在内行人的眼里其实没有什么模糊的，有了实力就会有真正的认可。眼前这些画，它们的层次，气度已经和很多很多同类的、同侪的画拉开了距离，它们很有潜力，蓄势待发，让我放放心心地欣赏一下这些作品吧，意外的一定是惊喜，它们不会让我失望。

写于2007年，刊于《中国书画》2009年第十期